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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fe of Pi

故事开始于蒙特娄,也结束于蒙特娄。一名在找寻灵感的作家(拉菲·斯波 Rafe Spall 饰)无意间得知派·帕帖尔(伊尔凡·可汗 Irrfan Khan 饰)的传奇故事。派的父亲(阿迪勒·侯赛因 Adil Hussain 饰)开了一家动物园。因这样特殊的生活环境,少年派(苏拉·沙玛 Suraj Sharma 饰 )对信仰与人的本性自有一套看法。在派17岁那一年,他的父母决定举家移民加拿大以追求更好的生活,而他也必须离开他的初恋情人。在前往加拿大的船上,他们遇见一位残忍成性的法国厨师(杰拉尔·德帕迪约 Gérard Depardieu 饰)。当天深夜在茫茫大海中,原本令派感到刺激无比的暴风雨一瞬间就成了吞噬货船的大灾难。派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搭着救生船在太平洋上漂流,而且有一名最令人意想不到的同伴——理查德·帕克,一只孟加拉老虎。神奇的冒险旅程就这样意外开始了……

导演: 李安
编剧: 扬·马特尔 / 大卫·麦基
主演: 苏拉·沙玛 / 拉菲·斯波 / 伊尔凡·可汗 / 杰拉尔·德帕迪约 / 塔布 / 更多…
类型: 剧情 / 奇幻 / 冒险
官方网站: www.lifeofpimovie.com
制片国家/地区: 美国 / 台湾 / 英国 / 加拿大
语言: 英语 / 泰米尔语 / 法语 / 日语 / 印地语 / 汉语普通话
上映日期: 2012-11-22(中国大陆) / 2012-09-28(纽约电影节) / 2012-11-21(美国)
片长: 127分钟
又名: 少年Pi的奇幻漂流 / 漂流少年Pi
IMDb链接: tt0454876
官方小站: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官方小站

还原故事的真相:少年派毫不奇幻的残酷漂流

版权归作者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
作者:水长东(来自豆瓣)
来源: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5666816/

还原故事的真相:少年派毫不奇幻的残酷漂流

少年Pi的奇幻漂流,听来是奇幻冒险的视觉大片,看过了则更是感叹大饱眼福。这并非3D效果运用的最好的一部电影,但炫目的视觉效果, 使整部电影浑然天成丝毫没有做作缀余之感。整部电影叙事虽无太大的情节波动,但其情节之间的起承转合并加上绝妙的摄影及特效依然让人十分震撼。

Pi是一个生于印度并且同时信仰基督教、伊斯兰教和印度教的少年,他的父亲经营着一个动物园,所以派从小就了解动物的习性……坦白说,这个故事的开头并不算吸引人,混合着宗教信仰的一个少年的成长经历。不过随后剧情正式进入到“奇幻漂流”。 派举家迁往加拿大,与他们同船的还有动物园的动物,Pi的父亲想把它们带到异国他乡卖个好价钱。但是动物园园长一家经历了一次类似泰坦尼克号式的沉船事件,除了Pi,家人全部遇难。Pi侥幸落在救生艇的舱盖布上得以生存,与他同处一艇的还有一条鬣狗、一只断了一条腿的斑马、一只母猩猩,以及一只成年孟加拉虎“理查德-帕克”。
在漂流的最初3天,鬣狗咬死了猩猩,活吃了斑马,老虎又杀死了鬣狗。接下来这个少年在海上求生的故事,就是如何对付理查德-帕克的故事。自知无法战胜老虎的Pi最终选择与它一起面对漂流生活。7个月中,他要收集淡水、捕鱼捉虾,他要使用一切海上生存技能喂饱老虎,也让自己活下来。当然,这场漂流也遇到了暴风雨、鲨鱼的袭击以及各种精彩而血腥的险境。在Pi与老虎所剩的食物耗尽后,陷入绝望的他们已准备从容赴死。但奇迹的是他们随着小船漂到了一座天堂般的岛屿。在短暂的停留休整之后,他发现这儿是个食人岛。惊恐的Pi与老虎再次开始了漂流,直到在墨西哥的海滩上获救,那只老虎却头也不回地消失了。

但是如果这部《少年和老虎海上历险记》情节发展到此为止,确实只是乏善可陈的无力写一篇影评了。但是直到少年派讲出最后那个所谓杜撰出来的第二个故事之后,往复的镜头便一幕一幕在脑海中闪现,之前的所有好像并无深意的打趣的细节都成为了伏笔,使这整个故事融会贯通的串联起来,打破了原本充满和谐和爱心并且奇幻的冒险故事,而只一个有些残酷无情的血淋淋的故事展现在眼前。

让我们先从电影的结尾说起。当派与两个日本的公司代表讲述了他的奇幻冒险之后,两个日本人并不相信且视为儿戏,并希望派讲出一个没有动物,没有小岛,没有狐鼬的真实故事。然后派讲出了另一个版本的海上求生记——其实,救生艇上并没有动物,只有一个厨子、一个断了腿的水手、Pi和他的母亲。厨子先后杀害并吃掉了水手,然后又杀死了母亲,最终派忍无可忍同样杀害并吃掉了水手。最后的现实是,最终只有Pi活了下来。这个故事伴随着两个日本人惊恐的表情讲完了,也许我们理所当然的会以为他们会选择这个第二个故事。但是当采访Pi的记者打开当时事件的档案时,写在后面的是“最后他和这只动物共同相伴走到了最后”这样一句话,显然他们采用了第一个不那么残酷而残忍的故事。接着Pi又问来访的记者,这两个故事,你相信哪个?记者说,有老虎的那个(第一个)。Pi回答:所以你跟随上帝。

当故事讲到这里的时候,相信很多观众已经意识到了,这个故事中的四个人与第一个故事中的四个动物是一一对应的。此刻导演担心观众不能联想到其联系,还让采访Pi的记者此时发问以一一对应:水手是斑马、厨子是鬣狗、猩猩是母亲、而Pi自己是老虎。也许可能你还不能接受第二个残酷的故事,但是导演在讲述第一个故事发生的过程中已经数次暗示我们,第二个故事才是真是发生的:1、大船遇到风暴,当Pi跳上救生船之后,在中国船员用汉语大喊“斑马!斑马!”后,斑马跳进了救生船。此处暗示中国船员的角色对应。2、当Pi的母亲想换素的菜品时,厨子表现的极为恶劣戏谑,刚好符合鬣狗穷凶极恶的品性。3、 猩猩是漂流很久之后才找到救生船并在Pi的帮助下上船,并且只有猩猩是在Pi的帮助下上船。4、在猩猩被鬣狗咬死之后,老虎才突然出现反扑了鬣狗。这与第二个故事中Pi的母亲被厨子杀了之后Pi终于忍无可忍杀了厨子的出场顺序一致。

如此看来,我们知道了第一个故事就是现实的隐喻,它含有两层:一是对真实事件的隐喻,二是经过自己的感悟而升华出对人性思考的隐喻。这第二层便是电影的核心,也是导演和主人公想要表达的核心。

先说说PI这个名字。它代表了无穷数位的无理数。当他在最后一节数学课上写了整整三个黑板的π值的时候,学生和老师们都在欢呼,每增加一个数字都代表了一个成就,而这就是人类的衡量文明进步的标志。如他父亲所说,科技带领人类在这几百年取得的成就抵得上信仰于人类文明几千年的成就。而在这个成就之上,影射的则是人类无穷无尽的欲望,就像π值的无穷尽一样。与此处对应的隐喻还有Pi小时候听到的那个神话,那个神张开嘴就是整个宇宙。这个隐喻同样出现在他看到了鲸鱼吃水母,看到了老虎的嘴,看到了幻境里鱼类的相残和张开的血盆大嘴。

Pi年幼是信仰多种宗教,印度教(家庭背景)、基督教(跟哥哥打赌去教堂里喝圣水,从而和牧师交谈)、伊斯兰教(被伊斯兰教的诵经所感染)。他认为这些宗教是可以兼容的,他认为自己这样就接近了神,了解了神。其实主人公Pi就是全人类的象征,无论哪种信仰,哪种宗教,作者和导演就是要在这里引起全人类对于信仰的反思。此处的隐喻是:1、在船上吃饭的时候,母亲因为是素食主义者,想跟厨子换全素的菜品。厨子先后指着肠和肉汁说:它以前是吃素的,它以前也是吃素的,随后引起了父亲的不满并险与其大打出手。2、饭桌上一个中国水手前来想要安慰这一家人,解释到:我是信佛的,但是这个肉汁我也吃。因为在船上,肉汁不算肉,只是调味品。3、Pi在饿极之后为了一条大鱼与老虎进行了殊死搏斗,全然不顾自己先前素食主义的信条。4、当Pi找到了那个小岛之后,饿极了的抛开地上的土寻找的植物的根茎满足的吃着。而老虎上岛之后看见大量狐鼬之后则是一顿猛抓猛吃,奇怪的是其他的狐鼬居然没有逃跑而是直立而视,这场景与Pi吃植物何其相似。

也许这是对素食主义以及素食主义者的一种讽刺的暗示。万物皆由造物主所创,动物与植物皆为生物,并无本质区别,所以老虎吃狐鼬就像吃一般。而此素食主义(或宗教信仰)则是建立在物质条件相对丰富的情况下,如果人在物质匮乏食不果腹境地就会放下束缚,正如在船上佛教徒会吃肉汁,Pi为了吃鱼肉不惜与老虎搏命一样。

与前面人类欲望无尽的隐喻相联系,则是暗示人类盲目的信仰,却同时做着违背神性的事;有着无穷的欲望,始终无法脱离心中的兽性。正如在饭桌上,爸爸教导Pi的这个桥段:一个人不能同时信仰这么多宗教,如果你什么都信就代表什么都不信。然后又告诉Pi,希望Pi拥有自己理性的思维,甚至与老爸信的冲突都没关系,只要是出于理性的。也许观众或许认为影片在批判宗教信仰而宣扬绝对理性,神在危机的时候没有向Pi深处援手,正如在暴风雨来的时候Pi跪地长啸“你带走了我的所有,你还想要什么?!”对神的质疑。

但个人认为影片向我们真是传递的信息恰恰是与上述相反的。还记的这前后两个故事的角色对应之后,第一个故事中的老虎就是主人公,那么故事中的Pi又是谁呢?传递给我的是一个明确的答案:心中的神性,在现实中引导人类的无形的神。它既独立于人类,又是人类的一部分。人类在很多时候抛弃了他,却又在关键的时刻接受他的指引,渡向脱离兽性的彼岸。在第一个故事中,老虎就代表着Pi甚至是人类罪恶和兽性的一面。当漂流初期的时候,老虎生猛无比,对Pi寸步不让;后面老虎因为饿极了之后又受惠于Pi食物的赏赐渐渐被驯化;一个最重要的桥段是当暴风雨来临的时候,Pi看见了穿破乌云从天而降的圣光,高呼神迹并极力要向老虎展示,但老虎畏惧不前,充满畏惧的蜷缩在角落里。

主人公在岛上获救,白天有着无穷的食物,干净的淡水,以致于他钟情于这个小岛,不想离开,因为对未知和死亡的恐惧让他想在这个岛永远生存下去,他甚至将女朋友送给他的红绳系到了那棵树上表达了他的依恋。然而黑夜降临,他看到了白天的湖水开始吞噬鱼类,那深不可测的湖水在吃着自己养育的动物,同时他又看到了那个仿佛莲花的树叶,一层层剥开后看到了人类的牙齿。白天和黑夜,馈赠与索取,吃和被吃。这就是此岸。这就是人类,这就是生存的残酷。

人不信了神了吗?你抛弃了我了吗?还记得影片前面Pi跑到教堂里与神父的对话吗?PI问神父,神将自己的儿子派到世上,让他为人类受尽了苦难,这叫爱吗?神父回答,你所要知道的就是,他爱我们。电影的结局也回答了这个问题:神的儿子带领拯救了人,脱离了自相残杀的苦海,一步步消除兽性,这就是上帝的爱。

Pi毅然的逃离的那个小岛,因为他不想继续活在过去,吃着同类生存下去。他跟随着神的指引,乘着小船,向着脱离兽性的彼岸。但此时,他仍然无法完全脱离兽性的一面,载着老虎继续出发。直到最后,那只老虎走进了丛林里,消失了。Pi哭很厉害,因为人类的兽性帮助人类生存了下来,在最危难的时刻生存了下来。而当人无限的追求并接近神性的时候,兽性会在不被察觉时离去了。他告诉作家,在老虎的眼里看到了另一个灵魂。而父亲告诉他,在老虎的眼睛里,你只能看到自己。父亲没有错,兽性没有情感和怜悯,与神性是毫不相容的。起初Pi并不相信,但是在漂流的过程中他渐渐明白了,这两者是不可能融汇调和的。“我以为它会回头,但它只是朝着森林深处望去,然后永远消失了。也许父亲说得对,它根本没有把我当成朋友,但我非常确定,我在它眼中看到的,绝对不只是我自己目光投射的倒影。它就那么头也不回的走了,但在我内心深处,它永远与我同在。”

让我对上述推断深信不疑的是这个真实的故事:“理查德•帕克”原是历史上真实吃人海难故事的主人公名字。1884年,Mignonette号沉没,4名船员被困在南大西洋,除了3名船员,还有一个名叫理查德•帕克的17岁男仆。在茫茫的海上漂流中,3名成年船员杀死了孤儿理查德•帕克,分食了他的肉,因此得以生还。这部影片讲述的不是一个美的令人发指的奇幻故事,也不是纠结于宗教信仰和理性思考的一个拧巴的人生选择。原著作者和导演委婉而又明确的向观众用近乎疯狂而又含蓄的手法讲述了这个残酷的事实,是对生活的悔悟、信仰的拷问,和人性的反思。

因为这部影片真的不叫《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而是 < Life of Pi >。

最后想说的是李安导演的功力让我佩服的五体投地,因为无论观众看懂与否出了电影院都会精神亢奋的竖起大拇哥并说一句“牛逼!”。

“我心里有猛虎,在细嗅着蔷薇,审视我的心灵吧,亲爱的朋友,你应战栗,因为那里才是你本来的面目。”——西格夫里•萨松

李安的隐喻森林与少年Pi的三个故事

在谈论少年Pi这部电影之前,需要预设若干个前提。这些前提就像是数学里的那几条公理,一切演绎,一切推理皆由此而来。如果我们不能在起点达成共识,那么只会分道扬镳,越行越远。

第一。少年Pi的小说属于扬马特尔,少年Pi的电影属于李安。李安的电影基于原著,但又不尽相同。他保留了故事框架,进行了改动增删,使之混杂入了李氏基因,从而变成另外一样东西。因此,我在接下来的分析中,将会彻底抛开原著的干扰——不涉及原著情节,不涉及原作者用意,不比较两版之间的差异,总之就当是我们从来不知道这部电影还有原著——只专注于导演在银幕上给我们摆出来的东西。

第二。成年Pi的演员伊尔凡可汗在接受采访时说过:“这部电影表面上看是一个少年的冒险故事,实际上隐藏着很多隐喻,它有许多平行空间,很多层次。”换句话说,这是一个寓言性质的故事,里面的隐喻表现手法克制而简洁,彼此的映射关系十分明显。李安就是通过这种方式,赋予了扬马特尔的故事框架一个“李安”灵魂。我们只有承认李安在这些细节上的处理是刻意的,每一处都经过精心设计,每句台词都有它的功能和指向,才能拼凑出他试图表达的意义。否认了这一点,就成了聆听云天明童话的三体人,听到的只是一个纯净、美好的故事。

第三。我一向认为,影评是一件主观的工作,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视角和观感,他们都没错,所谓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根本不存在客观影评这种东西,自然也就不存在对错。对写影评的人来说,他唯一的责任,就是承认他的评价只是个人体验,不是妄议别人对错的客观真理。所以这篇东西,只是我个人的一些想法,它不涉及微言大义,不谈主题外延,只就电影本身的线索做一些分析。或许对,或许错,或许过度解读,或许牵强附会。如果得到大家的认同,我深感荣幸;如果你的意见与我大相径庭,那说明这部电影存在多重解读,更显出它的神秘魅力。

闲话少说,让我们从那次晚餐说起。

电影一开始,同时信仰了印度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Pi和他的父亲母亲在晚餐时进行了一次谈话。这次谈话非常重要,它是整个电影主题的第一次预演。

少年Pi的父亲说:“如果你同时信仰三个宗教,那等于什么都没信。与其如此,不如选择相信理性,相信科学……我宁可你经过深思熟虑否认我,也不要不加分辨地盲目接受。”(凭记忆写出,只是复述其大意,以下同。)

而母亲则说:“科学解决外在的问题,而不是内在的。”实际上是在暗示理性和信仰所发挥的作用不同,前者解决现实问题,后者解决心灵问题——要注意,母亲这句话,实际上成为了Pi后来一切行动的心理渊薮。

电影里提及了两人的背景:父亲被现代医学救了一条性命,所以他相信科学,代表着理性;母亲倾向于宗教,代表着信仰。电影里还特意强调,母亲舍弃家庭跟随父亲,信仰是她与过去唯一的联系。

父亲和母亲的说法不同,少年Pi面临着抉择。要理性还是要信仰,这是一个精神领域的经典困境,少年Pi最终做出的选择是:“我决定去受洗。”也就是说,他选择了后者,也就意味着他认同了母亲的话,

但信仰需要的是虔诚,Pi并非一个虔诚者,他是个泛神论者。成年Pi的一番论述表明,他需要的是一种超自然的、至高无上的力量作为信仰依靠。至于无论是上帝、安拉还是毗湿奴,并不重要。可以这么说,他的意识里,信仰的是信仰本身,而不是某种特定的神明。

对虔诚者,他选择信仰是去解决问题。而Pi这样的人,他选择信仰,只是为了逃避问题。信仰对他来说,不是一个具体膜拜的对象,而是一个寄托,一个可以逃遁的空间。

这就是为什么,Pi要讲两个故事。

两个故事的真假一直存在争论。可在我看来,第一个故事毋庸置疑是编造出来的。李安很狡猾,他从不公开谈论故事的真假,他知道保持一部电影的魅力就是让观众无限地争论下去。可他在电影里的安排,却表明了自己内心的态度。

一个幻想故事,可以天马行空无所顾忌;但一个真实发生的故事,必须符合现实。第一个故事里有食人岛,这是一座深海中的热带密林,中间生存着无数沙漠中才有的狐獴。沙漠和大海,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意象。

如果这个故事是真实的,那么李安为什么不设置一个长满棕榈树爬满老鼠的正常海岛,使之看起来更加合理呢?可李安非但没这么做,反而煞费苦心地挑选了距离合理性最远的沙漠狐獴,这是刻意放大不合理,以此来暗示第一个故事的虚幻性,告诉所有观众,这只是幻觉,这只是想象。我们都希望第一个是真实,但没法说第一个就是真实的。

这有点像我们平时开玩笑。比如我调侃一个姑娘说:“你真漂亮我特喜欢你。”这句话有可能会被当成玩笑,也有可能会被当真。为了避免被当真的风险,我会故意夸大这句话“你比林志玲还漂亮我天天想着你连肉都不愿意吃了。”不合理的部分被无限放大,听的人自然明白这只是个玩笑。

所以,第一个故事是Pi所幻想出来的,第二个故事是真实的,是理性的。可Pi无法解决第二个残酷故事给自己内心带来的煎熬,他只能逃遁到第一个故事里去,把周围的遇难者幻化为各种动物,才能让自己平静——正如母亲晚餐时所说,理性解决外在的,信仰解决内在的。他那一句“我决定去受洗”,实际上就是自己决定逃遁的预言。

李安在这部电影里,有两种方式来引导观众巧妙地觉察到隐喻存在。一是预演。每一次大的行动之前,都会有一次小的行动作为预演;二是让本体和喻体反复出现,强化两者之间的关联,然后通过构建喻体之间的关系,来揭示本体的命运。

晚餐谈话,无疑就是Pi讲述两个故事的动机预演;而基督教牧师对Pi说的那句:“you must be thirsty。”和父亲说“从它眼中反映出来的,是你自己的投影”,则是李安在不断在我们脑海里建立起Pi和老虎之间的本喻关系。

有人说老虎代表了恐惧,我觉得应该更进一步,代表的是Pi的本能情感。在第一个故事里,Pi把自己一分为二,自己代表着人性或理性,老虎是剥除了理性的原始本能——本能地发怒,本能地恐惧,毫无掩饰地表达自己最粗粝的欲望。

换句话说,第一个故事里的人与虎,是第二个故事人性与兽性之间天人交战的投影。Pi不愿正视吃人的现实,只得一分为二,变成人与虎的奇幻漂流。这在许多影评里都有提及。

可是,不要忘了,我们否定第一个故事真实性,理由是它存在着不合理,而且李安保留了“不合理”的标签,以此提醒观众故事的虚幻。

但第二个故事,就真的合乎情理了么?

回想一下第二个故事的过程:Pi、母亲、水手和厨师登上救生艇。水手受伤,很快死去。厨师将其吃掉。然后Pi不小心放跑了一只海龟,被厨师殴打。母亲与厨师争执,被厨师所杀。厨师把母亲的尸体扔进大海喂鲨鱼。Pi出于愤怒杀了厨师,并吃掉了他。

在这个故事里,各种元素和第一个故事完美对应,母亲=猩猩,厨师=鬣狗,水手=斑马,老虎=Pi的本能,看似完美无缺,合乎情理,连最理性的保险公司都快要认同,但其中却存在着两个破绽。

第一个破绽,是香蕉。

当Pi讲述第一个故事的时候,说猩猩坐着漂浮的香蕉而来。保险调查员立刻指出,香蕉不会漂浮。当Pi讲述第二个故事时,对这个细节居然没有修改,仍旧坚持说妈妈坐着漂浮的香蕉前来。

香蕉在现实里能否漂浮,并不重要。在电影的世界里,保险调查员指出香蕉不能漂浮,这代表了一种常识,它的功能是用来牵出Pi讲的故事里反常识的地方,内在逻辑是自洽的。

第二个破绽,是妈妈的死。

厨师是一个对食物很执着的人,他会吃老鼠,会把水手杀掉用肉做鱼饵。对他来说,每一块肉都是极其宝贵的。可是妈妈死后,厨子没吃掉她,扔到了海里喂了鲨鱼——这是一种浪费,尤其是厨师已经吃过了水手,对他来说,最大的心理障碍已经消除,没理由会做这种浪费行为。

第二个故事本身已经非常圆满,却多了这两个颇为醒目的蛇足。实际上,它们也是刻意被保留下来的标签,用来提醒观众——第二个故事也并非真实——至少隐瞒了一部分真实。

这两个破绽,都与母亲有关。毫无疑问,第二个故事隐瞒的真实,就是母亲的下落,

前面我说过了,李安喜欢用各种比喻反复强化本喻关系。少年Pi和老虎是其中最醒目的一对,但还有一对本喻很容易被忽略。

母亲与莲花。

莲花与母亲之间的关系非常密切,在此之前已经有两次显著暗示。一次是在开头,母亲在地板上用粉笔画莲花给Pi和拉维看。一次是电影中段,Pi俯瞰海底,先是鱼形成莲花,然后又变成母亲的容貌(这里Pi父和拉维的脸都没出现,指向特别明显),最后叠加到了沉船。所以准确地说,莲花代表的是Pi对母亲的思念和爱。

与此同时,李安还特意安排了阿南蒂给Pi讲解舞蹈,引出一个关于莲花的重要比喻:林中莲花。

在Pi问阿南蒂林中莲花是什么意思时,她没有回答。直到我们进入整个电影最关键的一段情节:食人岛,才恍然大悟。

Pi在夜晚的林中摘下一朵莲花,打开以后,里面是一颗人牙。于是“林中莲花”这个比喻和指向,在这里得以完成。

我们知道,第一个故事是Pi的幻想。那么他在岛上的动作,肯定是对各种现实发生的投射。莲花是Pi对母亲的思念;莲花中的人牙,代表了母亲的遗骸,也即死亡。而母亲的躯体,实际上就是整个食人岛。

岛是母亲,而岛下涌起的酸潮,则是母亲的下场。

酸潮是一个意义异常清晰也异常恐怖的比喻。如果想表达母亲死亡的意象,有很多种办法,最简单的比如说潮水慢慢淹没岛屿,代表母亲的溺水;或者鲨鱼啃噬小岛的根茎,代表葬身鲨腹,等等……可李安选择的是一个非比寻常,几乎和海洋没有一点关系的比喻:酸。

这个酸,自然就是人的胃酸。酸潮扑上小岛,这个意象表明母亲是被吃掉的,被胃酸所消化,所以遗骸的代表物是牙齿。

Pi在岛上吃了植物根茎,老虎吃了狐獴,这是食母的暗喻。有一种说法认为,根茎和狐獴代表尸体的肌肉纤维和蛆虫,代表了吃人,这两个比喻在电影里找不到可参照的点。李安如果要设一个比喻,一定不会只设一次,一定会重复多次,或者找另外一个参照点,所以这个猜想是否成立,需不需要影射到如此细致,有待商榷。但食母是确凿无疑的。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食母之前已经预演过一次。

Pi是个素食主义者,他第一次抓到一条大鱼,一边大哭一边用锤子把它砸死。砸死以后,Pi跪倒在筏子上,哭着对鱼的尸体说:“毗湿奴,谢谢你化身为鱼来救我。”他这么做,是因为自己面临着饥馑危机,理性告诉他只能吃鱼渡日,为了能够达成心灵妥协,Pi必须在信仰里找了一个借口。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关于道德的教义太过鲜明,没办法利用,于是Pi只能选择毗湿奴作为理由。这也从一个侧面反应出Pi的宗教观。

于是,鱼成了毗湿奴的化身,Pi有了一个可接受的理由,内心回归平静。

这次吃鱼事件非常重要,承前启后。

往前看,它与晚餐谈话相对照。父亲在晚餐时说了句话:“今天的羊肉很美味,可惜你们享受不了。”说明父亲是家里唯一一个肉食者,他代表着理性,理性是要吃肉的。母亲则告诉Pi,理性可以解决外在,信仰可以解决内在。这一点是食鱼事件里也得到体现,Pi理性地杀鱼吃肉,然后用信仰给自己内心找了个避难所,一个借口。这个很变通甚至有点狡猾的举动,与Pi在餐桌上轻松地说“我决定去受洗”的精神是一脉相承。

往后看,母亲就是鱼。鱼是毗湿奴所化,那么母亲也一定是毗湿奴Pi来的。Pi吃鱼是因为这是毗湿奴的化身,Pi吃母亲也是因为她是毗湿奴的化身。一个化成鱼,一个化成了海盗。食鱼事件就是食母事件的预演。

宗教变成了Pi的心灵庇护所,他给自己构筑了一个坚固的壳。对Pi来说,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教义太过清晰,对善恶的道德评判太过清晰,他唯一能选择的——同时也恰好是她母亲所信仰的——只有印度教。只有毗湿奴的神话特性,才能为Pi食母构造出一个合理的借口。

李安唯恐观众还搞不清楚这个比喻,还特意给出一个岛的轮廓特写。有人说这是毗湿奴的侧影,有人说这是一个女人,都没错。这个轮廓本来就兼具了母亲与毗湿奴两种特性。莲花是毗湿奴的象征,而母亲信仰的是印度教,毗湿奴的神话就是她讲给小Pi听的。从这个特写镜头,母亲-莲花-毗湿奴这三个元素的连接,得到了一次明白无误的强化。

这就是为什么岛的轮廓既像毗湿奴,又像是母亲,Pi为了给自己的食母寻找了个宗教理由,早视它们为一体了。

在这之前,Pi应该已经做过类似的事情。在幻想层面,鬣狗杀死了猩猩,老虎杀死了鬣狗,但很快鬣狗、斑马和猩猩的尸体全都消失了,全都被老虎吃掉了。投射到现实层面,厨师杀了母亲,Pi杀了厨师。然后面临饥馑的Pi吃掉了水手的剩余部分和厨师,最后把目光投向了自己母亲的尸体。

食人是一回事,食自己的母亲又是另外一回事。Pi在吃水手和厨师时还能保持正常——食鱼事件里,Pi杀死了鱼自己却没吃,而是喂了老虎,表明他把吃人归咎为自己的兽性,自己的人性还保持着清醒——但面对自己母亲,他内心的惊慌和挣扎可想而知。

在登岛之前,故事一里有一场惊天动力的大风暴,老虎在瑟瑟发抖,Pi在呼天抢地。开始时Pi还呼叫着神明,但很快就放弃了。这说明他的人性和兽性同时遭遇大了现实中的大挫折,这挫折可能是真正的风暴,也可能是其他灾难,总之造成的结果是食物匮乏至极,陷入极度的饥饿。唯一的食物,只有母亲。

吃了,自己心理绝对无法接受;不吃,一定会饿死。

可这场危机太过强烈,于是Pi的人性和兽性不得不暂时达成统一,或者说妥协,把母亲当成毗湿奴的化身,重演吃鱼时的故事,并且构造出一个毗湿奴食人岛的幻象。正如电影开头讲述的,到了夜晚,我们都生活在毗湿奴的梦里。

然后,在幻想层面,人与虎同时登岛,Pi吃了植物根茎,老虎吃了狐獴。不知大家还记得不记得,当Pi告别阿南蒂的时候,阿南蒂给他手腕系了绳子,代表了与最爱之人的告别。再回想起Pi一登岛便在岛上系了一段绳子,便会豁然开朗。Pi是在告别,与母亲告别,因为他即将要吃掉她。

到了夜晚,酸潮涌动,莲花里只残存一颗牙齿。等到Pi夜晚打开莲花看到人牙时,林中莲花的暗喻发挥了作用,他的理性之火终于觉醒,意识到自己做下的极恐怖的事。

Pi自己说担心被食人岛吞噬,才决定离开,实际上担心的是食母这件事吞噬掉他的精神,让他疯掉,乃至死亡。所以他选择了逃离这个岛,也就选择了忘记。这同样也在阿南蒂的情节里得到了呼应:“我记得那一天发生的每一件事情,但是却忘记了是如何告别的。”

结果Pi把这件事彻底忘掉了。他给保险员讲述第二个故事时,只讲到自己暗示吃了厨师,就停止了。他不是刻意隐瞒,而是自己也忘了,唯一残留的记忆,只有他自己编造出来保留在第一个故事里的食人岛。

阿南蒂的情节在整个电影里地位独特。如果把她的戏单独抽出看,根本没有任何意义,这段情节跟后面一点关系也没有,这女人也再没出现过。但李安从来不做无用功,他加入阿南蒂的戏,正是为了给后面食人岛的一系列活动建立比喻的对照系。

系绳子、忘记告别、林中莲花,这些都是食人岛中的重要暗喻,同时又与阿南蒂的故事要素全部照合。没有阿南蒂的故事,食人岛的行为就会让观众觉得不知所云。没有食人岛,阿南蒂则变得毫无意义。两者实际上是一个彼此呼应的隐喻体系的两端。

这就是充斥于细节中的各式隐喻所构筑出的第三个,也是真正的故事。

李安把第一个故事描绘的极为精美,对第二个故事却吝啬到一个镜头都没有,对第三个故事甚至只肯用隐喻来承载。他把现实包裹在美好的糖衣之内,又在现实里放入残酷夹心,递给大家。作家和保险公司相信了第一个故事,Pi本人相信的是第二个,为了强化自己的信念,他甚至还多信了一个犹太教。至于观众愿意剥开几层糖纸,则取决于他们自己。

李安用这种极度不均衡的手法,把选择权出让给观众。他打开了许多条路,每一条都没有设置终点。《盗梦空间》里,陀螺是旋转还是倒下,主角究竟是在梦里还是现实,观众可以予以猜测解读,也可以随时出戏,起身走人,归根到底这是主角自己的问题,观众们是无关的客观者。但观众们在看少年Pi的时候,不得不面临一个问题:我究竟该相信哪一个故事。这个选择权不再取决于故事的解读,而是取决于观众的内心。宗教者从中看到信仰的力量,无神论者从中看到对宗教的否定与稀释,心灵纯净者与疲惫于现实都市的人倾向于相信第一个故事,而内心黑暗的悲观主义者,则对背后隐藏的真相不寒而栗。

当李安在采访时被问起关于第二个故事,他的回答避重就轻,说故事拍完就交给观众了,这是个聪明的做法,他放弃了最权威的导演阐释权,让观众保持争论。莫衷一是是电影保持长久魅力的不二法门。所以我们不必奢望从他那里得到明确的答案,相信自己的本心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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